华清池

在登大雁塔而赋诗之后3年，也就是公元755年11月，困守长安10年，最后得到个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从九品小官，专职管理武器仓库和公私驴马的杜甫，从长安去奉先（今陕西蒲城）探望妻儿。他半夜出发，黎明时过骊山，凌晨经华清池。华清宫里，唐玄宗和杨贵妃及大臣们正在寻欢作乐。“朱门酒肉臭，路有冻死骨”，杜甫将沿途的见闻及归家后的感受，写成有名的一代史诗《自京赴奉先县泳怀五百字》。当时没有电话电报和电传，安禄山已经在范阳即今日的北京附近起兵，鼙鼓震天，铁骑动地，唐王朝却仍在“形势一派大好”中歌舞升平。

八年过去，干戈扰攘，血流飘杵，生灵涂炭。白发唐玄宗与红颜杨妃的个人悲剧，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的时代悲剧，都终于烟尘落定，进入了历史，让后人评说。50年后，在陕西周至县当县尉的白居易和友人们议论天宝遗事，不禁感从中来，写下了千古传唱的《长恨歌》。它的主要倾向是咏叹李、杨的爱情还是讽喻？它表现的是二者兼有的双重主题吗？或者，它主要是抒写诗人自己悲时叹逝感伤家国？白居易没有也不应该直接说明，害得后人聚讼纷纭，一代人，黑发争成了白发，1000年哀史争成了历史，至今，也仍然没有定论。

1000年后的一个夏日，再不见剑戟森然的羽林军守卫，也没有高力士指挥下太监们的盘查，大约当年杜甫和白居易都不得其门而入，我却只买了一张窄窄的门票，便昂首阔步跨进大唐的皇家禁苑华清池，于其中悠哉游哉，留连半日。

华清池位于西安城东约70里的骊山之下。山麓温泉流涌，周幽王在这里建过“骊宫”，秦始皇易名“骊山汤”，汉代改建为“离宫”，唐玄宗时更环山筑宫，宫周建城，名为“华清宫”，又因融园林宫殿为一体而以温泉为中心，一些宫殿又架筑于汤泉之下，故又名“华清池”。唐玄宗每年10月均到此避寒游幸，次年开春才回到长安。在封建时代，朕即国家，唐玄宗在华清池初逢儿媳杨玉环惊为天人，他“曲线救国”，将玉环变为道士之后再册立为贵妃，其时杨贵妃才27岁，而唐玄宗已是垂垂老矣的花甲之年了。“春寒赐浴华清池，温泉水滑洗脂脂。侍儿扶起娇无力，始是新承恩泽时”，于是，华清池便成了他们的游宴之地与温柔之乡，后来因白居易一曲《长恨歌》，更是名闻遐迩。

鼎盛时期的华清池宫苑，从骊山山麓一直延伸到如今的临潼县中心。沧海桑田，今日整修后的华清池，已只是旧时的一小部分，如同泱泱上邦沦为蕞尔小国，一国首富降为中产人家。但进得宫来，你仍可以感受到一派富丽豪华的皇家气象：回廊如带，水波似镜，绮户低垂，檐牙高啄。在仿唐新建的宫殿里，你当然已见不到演出霓裳羽衣舞时那翻飞的长袖，在新发掘的原来专为贵妃修建的浴池“海棠汤”旁，你当然也无缘得见贵妃如一朵出水芙蓉。西绣岭第二峰顶之东侧，有唐代长生殿遗址，那本是侍神的斋寝。白居易时隔数十年，他可能又未能到华清池实地考察，故在《长恨歌》中误将其作为李、杨的寝殿。实际上，“夜半无人私语”时的寝殿是“飞霜殿”，在海棠汤之北。7月7日月明之夜，如果你来原址侧耳细听，也许还能听到唐玄宗和杨贵妃山盟海誓的私语之声。如果你听不到，你说，那必要时就只好请骊山出面作证了。

可以作证的，不仅有耳闻目见的骊山，还有唐人的诗句。除了杜甫和白居易之外，曾作《宫词百首》的中唐诗人王建，追念开元盛时，也有《华清池》一绝：“酒幔高楼一百家，宫前杨柳寺前花。内园分得温汤水，二月中旬已进瓜。”吴融的《华清宫》则颇有杜甫诗的遗风：“西部飞雪暗云端，唯此宫中落旋干。绿树碧檐相掩映，无人知道外边寒。”而多忧时感世之作的杜牧呢？他的《过华清宫绝句》三首，则更是时代的诗的证言：长安迥望绣成堆，山顶千门次第开。一骑红尘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。新来绿树起尘埃，数骑渔阳探使回。霓裳一曲千峰上，舞破中原始下来。万国笙歌醉太平，倚天楼殿月分明。云中乱拍禄山舞，风过重峦下笑声。封建时代的中国，是君主专制的国家，所施行的是生杀予夺皆出于帝王的人治，因此，帝王本身的素质和才能如何，往往决定国家的兴亡和苍生的苦乐。唐玄宗本是英明有为之主，但在位时间过长，长达45年，又无监督机制，到后期已经从明君变为昏君，导致天下大乱，国事不可收拾。观今宜鉴古，无古不成今，杜牧的诗，岂只是感慨一时一姓的盛衰吗？